故事裏的秋聲樓，毀於一場大火。李鶴閑亡妻留下的孩子那年十三歲，為了救出被困的老馬，永遠留在那個被火光染紅的黑夜，老馬於得水背著小公子沖出火海，跪倒在地再也沒有起來。

那時候我還年輕，對於艱難命運的理解，不過是少年喪父、青年喪妻、中年喪子而已。對於種種的不如意，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決辦法，就是一把火燒掉這一切。

火光映紅夜空，映紅溪水，映紅桃花謝後的枯枝，沖天的大火中人很渺小。李鶴閑跪在地上，抱著失去的親人和老朋友，哭都哭不出聲。

縱火的人是我，是我要親手燒掉我自己建起的秋聲樓，我背對著熊熊烈火，點著了手裏的一份合同，合同化成灰燼，消散在空中，小小的火星轉瞬熄滅，身後的烈火依然熊熊，我站在烈火邊，仰天大笑：“誰都別想擺布我！”

“姐，你別氣，那是他們不識貨，水太深，潛規則，那個盧佳根本不能跟你比。”

“你不是很厲害嗎？怎麽樣，現在還不是一無所有！”

“挺好，反正挺好！好好過日子！你的理想，還給你。”

“你的才華在我之上，你可以比我走得更遠……”

無數個聲音在劈劈剝剝的大火聲中嘈雜著，我轉過身，粗暴地打斷那些聲音：“我的才華在你之上，所以我那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感，就可以無條件地給你嗎？從第一天比稿，到拍紀錄片你搶走了我第一編劇的位置，你從我手裏奪走的還少嗎？”

“李鶴閑是我的，我就算是拉著他同歸於盡，也絕對不會讓你得逞！”我歇斯底裏地喊著，而我針對的那個人卻微微一笑，從我眼前消失，一轉眼，又一點點重新匯聚在更靠近我的地方，她摘掉了眼鏡，留長了頭發，多了讓人感到壓迫的氣息，卻溫柔地問我：“這幾年，過得好嗎？”

我恨恨推開她，向著大火邊的李鶴閑跑過去，一切都已消失在火海，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相依為命，我抱著他，頭也不回地沖向熊熊燃燒的大火中。

“鶴閑，你是我的。他們想要奪走你，可我不幹。”

眼淚淌出眼角，轉瞬就被火舌吞沒，烈火撕扯著我的衣服，在我身體上刻下深深的扭曲的紋樣，我在火中長笑，直到化作灰燼，飄散無蹤……

***

紛雜的影子纏繞著我，我分不清那是記憶還是夢境，夜已經深了，年輕的室友們還在熬著夜，在客廳裏一起看連續劇，電視劇裏有住群租房的女孩子，正抱在一起蹦蹦跳跳地相互表白：“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！”

我做不了電視劇裏的合租房大姐，也做不到和住在一個屋子裏的姐妹做一輩子的好朋友。我曾經和盧佳吵架冷戰，也在和好時說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，可最終我還是在她婚禮之前放棄了滿滿都是她的回憶，放棄去見證她生命裏最重要的時刻。多年以後，我為此後悔，卻又無法釋懷後來發生的那些事——只怨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，否則事情怎麽會變成那樣。

***

2005年初，我們開始寫戲曲紀錄片的劇本，她一趟一趟跑學校和研究所，請教老師，錄素材，而我一趟一趟調研和采風，考察古戲臺和民間曲藝，每天電話通報進度，每周交換稿件，每半個月見面討論和匯報工作。7月，《千載青衣，百年青樓》的劇本完成了，我們也各錄了不少素材，領導非常滿意，我們也感到了滿滿的成就感。唯一的意外是，本來應該我是第一編劇，可最終的定稿第一編劇卻成了盧佳。

我和盧佳一起找到鄭老師辦公室，問他是不是弄錯了。

鄭老師從他的辦公桌後面擡起頭來：“有錯嗎？我看文風完全都是小盧的文風啊。”

盧佳急忙解釋說：“旁邊部分確實都是我寫的，但是大框架都是小清的，還有她文風比較多變，夾在劇情什麽的地方，可能您沒看出來。”

鄭老師看著盧佳停了一下，然後哈哈笑著起來給自己杯子裏添了點開水，才說：“你們倆關系還真是好啊。”

我和盧佳對視一眼，都沒有說話，不知道鄭老師這些話是什麽意思。

鄭老師坐回位子上，吹開杯子裏的茶葉，對我說：“小謝啊，我知道你一趟一趟跑山西也出了很多力，但是這個問題得這麽想，小盧是科班出身，第了四年戲曲文學，把她放在第一編劇的位置上，劇本才更有說服力，更能代表公司的形象，你們關系這麽好，你應該可以理解吧？”

既然鄭老師都這麽說了，我也不能太小氣，立刻回答說：“理解！反正我的名字也還在上面嘛。”

“對。”鄭老師像哄小孩一樣對我們說，“還有，編劇費一人兩萬，沒有差別。”

從鄭老師辦公室退出來，盧佳看著我一臉歉意。我搖搖頭，挽著她往回走，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只說了三個字：“兩萬啊！”

“是啊，兩萬！”盧佳眼睛裏也有興奮的光芒，公司很多人，我們不敢大聲尖叫，只是做出尖叫的樣子，無聲地表達我們的興奮。

***

紀錄片拍出來後，盧佳的兩萬很快到賬，而我的兩萬卻直到2009年離開北京也沒有到手，是因為抵付了《逆河》的違約金。

《千載青衣，百年青樓》完成以後，我們休息了幾天，就投入了新的工作，我和盧佳各拿到一個企業宣傳片的任務，盧佳的甲方似乎比較難對付，她每天加班，概念PPT出了一版又一版，還在不斷修改。我這邊比較順利，閑著沒事的時候，我開始寫自己的獨立劇本《逆河》。

那是在山西考察古戲臺和元代壁畫的時候，偶爾聽當地村民講了一個真實的民間故事，那時候我正在故事發生的那條河、那座古橋邊，那天恰好下著雨，隔著河看著對面的山路古寺，一個電影的畫面就自然而然浮現了出來。這麽好的故事，當然比無聊的宣傳片有意義得多！盧佳還在和甲方的PPT死磕，我已經開始創作自己的故事。

《逆河》的劇本和宣傳片策劃一起交上去，鄭老師的臉色很冷淡，隨便翻了一下《逆河》就放在一邊，拿起宣傳片的策劃案挑出來一大堆毛病。修改，修改，又修改。等到策劃案終於通過，我才敢問鄭老師《逆河》的劇本怎麽樣。

“電影比較覆雜，得慎重考慮。”鄭老師回覆了我這樣一句話，就把我打發走了。

那段時間，我每天坐在辦公室裏幹等，百無聊賴地看看熱播的泡沫劇，美其名曰“學習”，其實只是打發時間而已。看了三部劇，等了一個月，那邊盧佳又完成了一個項目，我才終於等來了《逆河》的消息——劇本通過可以立項了！一個電影劇本大概有三萬編劇費，頂的上寫十個宣傳片了！

下班之後，我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盧佳：“佳佳，不如你也來寫電影吧，又有成就感又掙錢，比一個一個磨宣傳片快多了！”

盧佳搖搖頭說：“恭喜你啊清清，但我沒你那麽有才，也沒有什麽寫電影的想法，現在寫個宣傳片都寫不好呢……你加油寫電影，我就寫寫命題作文就行了，我覺得寫個宣傳片拍出來，也挺有成就感的。”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